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於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裏,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裏,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於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爲婢僕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託侍者,未卜將以爲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託,又乖懇願。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爲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託,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爲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爲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齕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爲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譯文: 儀鳳年間,有一位書生柳毅,到京城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取,準備回到湘水邊的家鄉去。他想起有個同鄉人客居在涇陽,就去辭行。走了六、七裏,忽然有一羣鳥直飛起來,(他的)馬受了驚嚇,向道邊飛奔,又跑了六、七裏,才停了下來。只見有個女子在路邊放羊。他覺得奇怪,仔細地打量,卻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可是她雙眉微皺,面帶愁容,穿戴破舊,出神地站着,好像在等待着什麼。柳毅忍不住問她道:「你有什麼痛苦,把自己委屈到這種地步?」女子開頭現出悲傷的神情,婉言謝絕了他,但最終哭着向他回答說:「我是個不幸的人,今天蒙您關懷下問。但是我的怨恨銘心刻骨,又怎能覺得慚愧而回避不說呢?希望您聽一聽。我原是洞庭龍王的小女兒,父母把我嫁給涇川龍王的二兒子,但丈夫喜歡放蕩取樂,受到了奴僕們的迷惑,一天天厭棄、鄙薄我。後來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公婆,公婆溺愛自己的兒子,管束不住他。等到我懇切地訴說了幾次,又得罪了公婆。公婆折磨我,趕我出來,弄到這個地步。」說完,抽泣流淚,悲傷極了。接着又說:「洞庭離這裏,相距好遠啊,無邊無際的天空,無法傳通音信,心用盡,眼望穿,也無法(使家裏)知道我的悲苦。聽說您要回到南方去,您的家鄉緊接洞庭湖,也許可以把信託您帶去,不知道能夠答應嗎?」柳毅說:「我是個講義氣的人。聽了你的話,心裏非常激動,只恨我身上沒有翅膀,不能奮飛到洞庭,還說什麼答應不答應呢?可是洞庭水深啊,我只能在人世間來往,怎能到龍宮裏去送信呢?只怕人世和仙境有明暗之分,道路不通,以致辜負了你熱忱的囑託,違背了你懇切的願望。你有什麼好辦法可以給我引路嗎?」女子一邊悲傷地哭泣,一邊道謝說:「希望你一路上好好保重,這些話不用再說了。要是有了迴音,即使(我)死了,也一定感謝(您)。(方纔)您不曾答應時,(我)哪敢多說?(現在您)既然答應了,問我(如何去洞庭龍宮),洞庭(的龍宮)跟人世的京城並沒有不同啊。」柳毅請她說說。女子說:「洞庭的南岸有一棵大橘樹,當地人稱它社橘。您(到了那裏)要解下腰帶,束上別的東西,在樹幹上敲三下,就會有人出來招呼您。(您)就跟着他走,不會有什麼阻礙。希望您除了報信之外,並且把我(告訴您的)心裏的話都說給我家裏的人,千萬不要改變!」柳毅說:「一定聽你的話。」女子就從衣襟裏拿出信來,(向柳毅)拜了又拜,然後把信交給了他。(這時她)望着東方,又掉下淚來,難過極了。柳毅也很爲她傷心。(他)把信放在行囊裏,便又問道:「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麼用處,神靈難道還要宰殺(它們)嗎?」女子說:「這些並不是羊,是『雨工』啊。」「什麼叫『雨工』?」(回答)說:「就象雷、電一樣(掌管下雨的神)。」柳毅回頭看看那些羊,就見它們昂頭望,大步走,飲水吃草的樣子很特別,可是身體的大小和身上的毛、頭上的角,跟羊沒有不同。柳毅又說:「我給你做捎信的使者,將來你回到洞庭,希望你不要避開我不見面。」女子說:「不光不避開,還要像親戚一樣啊。」說完,(柳毅和她)告別向東走。走不到幾十步,回頭看看女子與羊羣,都不見了。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餘到鄉,還家,乃訪友於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於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牀以珊瑚,簾以水精,鵰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爲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爲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闢,景從雲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譯文: 這天傍晚,(柳毅)到涇陽告別了他的朋友。一個多月後,(柳毅)回到家鄉,就去洞庭訪問。洞庭湖的南岸,果然有一棵社橘。(他)就換下腰帶,在樹上敲了三下。一會兒有個武士出現在波浪中,(向柳毅)行了禮問道:「貴客剛從什麼地方來的?」柳毅先不告訴他實情,說:「我特來拜見大王。」武士分開水,指出道路,帶着柳毅前進。對柳毅說:「要閉上眼睛,很快就可以到了。」柳毅依照他的話,便到了龍宮。只見高樓大殿一座對着一座,一道道門戶數也數不清,院子裏栽着奇花異木,各式各樣,無所不有。武士叫柳毅在殿角裏停下來,說:「請貴客在這裏等着吧。」柳毅問:「這裏是什麼地方?」武士說:「這裏是靈虛殿。」柳毅仔細一看,覺得世界上的珍寶全都在這裏了。殿柱是用白璧做成的,臺階是用青玉鋪砌的,牀是用珊瑚鑲制的,簾子是用水晶串成的,在綠色的門楣上鑲嵌着琉璃,在彩虹似的屋樑上裝飾着琥珀。奇麗幽深的光景,說也說不盡。可是好大一會兒龍王也沒出來。柳毅問武士:「洞庭君在哪裏?」武士說:「我們的大王在玄珠閣,正跟太陽道士談論火經,不多時就完畢了。」柳毅問:「什麼叫火經?」武士說:「我們的大王是龍,龍憑藉着水顯示神靈,拿一滴水就可以漫過山陵溪谷。太陽道士是人,人憑藉火來表現本領,用一盞燈火就可以把阿房宮燒成焦土。然而(水火)的作用不同,變化也不一樣。太陽道士對人類用火的道理精通,我們大王請他來,聽聽他的議論。」才說完話,宮門大開。一羣侍從像影子跟隨形體,象雲氣聚攏擬的簇擁着一位身穿紫袍,手執青玉的人出來了。武士跳起身來說:「這就是我們的大王!」立刻上前報告。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於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闇昧,夫子不遠千裏,將有爲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於秦。昨下第,閒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爲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託書於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鑑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髮,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吒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爲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繫於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僕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爲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譯文: 洞庭君打量着柳毅說:「這不是人世間來的人嗎?」柳毅回答說:「是。」便向洞庭君行禮,洞庭君也答了禮,請他坐在靈虛殿下。對柳毅說:「水底宮殿幽深,我又愚昧,先生不怕千裏之遠來到這裏,有何貴幹呢?」柳毅說:「我柳毅是大王的同鄉。生長在湘水邊,到長安去求功名。前些日子沒有考上,閒暇間驅馬在涇水岸邊,看見大王的愛女在野外牧羊,受着風霜雨露的吹打,容顏憔悴,叫人看了十分難受。我就問她。(她)告訴我說:『被丈夫虐待,公婆又不體諒,因此弄到這個地步。』悲傷得淚流滿面,實在使人同情。她託我捎封家信。我答應了,今天才到這裏來的。」於是拿出信來,交給了洞庭君。洞庭君把信看完,用袖子遮住臉哭泣起來,說:「這是我做父親的過錯,我看不明,聽不清,因而同聾子瞎子一樣,使閨中弱女在遠方受陷害也不知道。你是個不相關的路人,卻能仗義救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我怎敢忘記?」說完,又哀嘆了好久。連旁邊的人也感動得流淚。這時有個在身邊伺候的太監,洞庭君便把信交給他,讓他送進宮去。過了一會兒,聽到宮裏發出一片哭聲。洞庭君慌忙對待從的人說:「快去告訴宮裏,不要哭出聲來,恐怕讓錢塘君知道了。」柳毅問:「錢塘君是誰啊?」洞庭君說:「是我的愛弟,以前做過錢塘長,如今已經罷官免職了。」柳毅又問:「爲什麼不讓他知道?」洞庭君說:「因爲他勇猛過人。早先唐堯時代鬧過九年的洪水,就是他發怒的緣故。最近他跟天將不和睦,又發大水淹掉五座大山。上帝因爲我歷來有些功德,才寬恕了我弟弟的罪過。但還是把他拘禁在這裏,所以錢塘的人每天都盼他回去。」話未說完,忽然發出一聲巨響,天崩地裂,宮殿被震得搖擺簸動,陣陣雲霧煙氣往上翻湧。頃刻有一條赤色的巨龍身長千餘尺,閃電似的目光,血紅的舌頭,鱗甲像硃砂,鬃毛象火焰,脖子上押着金鎖鏈,鏈子系在玉柱上,伴着無數的霹靂和閃電直飛去了。柳毅嚇得撲倒在地。洞庭君親自把他扶起,說:「不用害怕,沒危險的。」柳毅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就告辭說:「我願意活着回去,躲避它再來。」洞庭君說:「一定不會這樣了。它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的時候就不這樣了。希望讓我稍盡點情意。」就吩咐擺宴,互相舉杯敬酒,以盡款待的禮節。
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於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於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爲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爲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後回告兄曰:「曏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裏。」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爲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
譯文: 不久忽然吹起了微微的暖風,現出了朵朵彩雲,在一片和樂的氣象裏,出現了精巧的儀仗隊,跟着是吹奏着動聽歌曲的樂隊。無數裝扮起來的侍女,有說有笑。後面有一個人,天生美貌,(她)身上佩戴着華美的裝飾品,絲綢衣裳長短相配。柳毅走近一看,原來就是以前託他捎信的那個女子。可是她又像喜歡又像悲傷,眼淚斷斷續續地掉下來。一會兒紅煙遮在她的左邊,紫雲飄在她的右邊,香風裊繞,已到宮中去了。洞庭君笑着對柳毅說:「在涇水受苦的人回來了。」(說完,向柳毅)辭別回到宮中去了。一會兒,又聽到抱怨的訴苦的聲音,久久沒有停止。過了一會兒,洞庭君重新出來,和柳毅飲酒吃飯。又見有一人,披着紫袍,拿着青玉,容貌出衆,精神飽滿,站在洞庭君的左邊。洞庭君向柳毅介紹說:「這個就是錢塘君。」柳毅起身上前,向錢塘君行禮。錢塘君也很有禮貌地回拜,對柳毅說:「侄女不幸,被那個壞小子虐待。靠您仗義守信;把(她在)遠方受苦的消息帶到這裏。要不然的話,她就成爲涇陵的塵土了。受您的德,感您的恩,難以用言詞表達出來。」柳毅謙讓地表示不敢當,只是連聲答應。(錢塘君)又回頭對他的哥哥說:「我方纔辰刻從靈虛殿出發,巳刻到達涇陽,午刻在那邊戰鬥,未刻回到這裏。中間趕到九重天向天上的玉帝報告。上帝知道侄女的冤屈便原諒了我的過錯。連對我以前的責罰也因此赦免了。可是(我)性情剛烈,走的時候來不及向您告別問候,驚擾了宮裏,又冒犯了賓客。心裏慚愧惶恐,不知多大過失。」就退後一步,再拜請罪。洞庭君問:「這次傷害了多少(無辜的)生靈?」(回答)說:「六十萬。」「糟蹋莊稼了嗎?」(回答)說:「方圓八百裏。」(又問):「那個無情義的丈夫在哪裏?」(回答)說:「已經被我一口吞進肚囊裏了。」洞庭君露出不快的神色說:「那小子存這樣的心,確實難以容忍;可是你也太魯莽。靠玉帝的英明,瞭解我女兒的奇冤。不然的話,我怎麼能推卸責任呢?從今以後,你別再這樣魯莽了!」錢塘君拜了兩次(表示敬服)。這天晚上,就請柳毅留宿在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傑氣,顧驟悍慄。座客視之,毛髮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後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後。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
譯文: 第二天,又在凝碧宮宴請柳毅,遍召親友來會,堂前排列着盛大的樂隊,席上安排着美酒,陳設着佳餚。宴會開始,吹起了胡笳號角,擂起了戰鼓,旌旗招展,劍戟森森,有一萬名武士組成的盛大方陣在右面起舞,其中有一個武士從隊伍中走出來,上前報告說:「這是《錢塘破陣樂》。」只見旌旗飛舞,劍戟爭輝,氣概英武雄壯,顧盼馳驟,剽悍威嚴,座客看了,毛髮都直豎起來。接着,又有金石絲竹等各種樂器八音齊奏,滿眼綾羅珠翠,一大隊美女舞蹈在左邊,其中有一個美女從隊伍中走出來,近前報告說:「這是《貴主還宮樂》。」只聽清音宛轉,餘韻繞樑,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座客聽了,不覺都流下淚來。歌舞完畢,洞庭君大悅,吩咐拿出絹紗綾羅,賞賜給武士舞女。然後把筵席的座位緊密靠在一起,大家開懷痛飲,極盡歡娛。酒喝得酣暢的時候,洞庭君用手敲打着席面歌唱道;「高天蒼蒼啊,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啊,怎能夠忖量狐神鼠聖啊,靠着土地依着牆。雷霆一發啊,有誰敢當?多蒙有道德的君子啊,信義深長,使我的骨肉啊,歸還故鄉。齊稱慚愧啊,這情誼何時能忘?」洞庭君歌唱完畢,錢塘君也拜了兩拜,歌唱道:「上天配合姻緣啊,生死各有定數。這個不該做他妻啊,那個不配做她夫。我侄女滿腹愁苦啊,在遙遠的涇河荒涼之隅。風霜掛滿鬢髮啊,雨雪溼透蘿裙。多虧明公啊,捎來書信,使我一家骨肉啊,團聚如初。真摯祝您珍重啊,朝朝暮暮。」錢塘君歌唱完畢,洞庭君也站起來,捧着酒杯向柳毅敬酒。柳毅恭敬不安地接過酒杯,把酒喝乾後,也滿斟了兩杯酒,回敬兩位龍王。柳毅也動感情地歌唱道:「碧雲悠悠啊,涇水東流。可憐美人啊,雨泣花愁。尺書遠傳啊,給您解除深憂。冤苦果然洗雪了啊,回家把團聚快樂享受,承蒙殷勤的招待啊,佳餚美酒,久離的寒家已顯得空寂啊,難以在此久留。情義纏綿時卻要離別,多麼令人傷感。」歌唱完畢,羣情激動,左右都高呼「萬歲!」洞庭君拿出一隻碧玉箱,裏面盛着一枚能使水分開的犀牛角。錢塘君也拿出一隻紅色的琥珀盤,裏面盛着一顆夜明珠,都起身獻給柳毅。柳毅辭謝了許久,只好接受。接着宮中的人紛紛將珠玉綢緞堆放在柳毅身邊,作爲禮物,成垛成堆,光彩奪目,一時就把柳毅身前身後都堆得滿滿的,幾乎把柳毅的身子都埋沒了。柳毅笑語四顧,難爲情地向前後左右的人不住作揖道謝都來不及。酒闌興盡,大家都歡樂到極點,柳毅起身告退,這一夜仍舊住宿在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於公。如可,則俱在雲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爲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爲九姻所重。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託高義,世爲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爲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嶽,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爲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人素望哉!若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曏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爲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爲知心友。
譯文: 第二天,又在清光閣宴請柳毅。錢塘君藉着酒意,板起了臉,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又隨便地蹲着,對柳毅(以威脅的口氣)說道:「明公難道不曾聽說堅硬的石頭只能打碎不能捲曲,義士只可殺死不可羞辱嗎?我有一件心事,想對您陳說。如果你答應,大家如在天上(都很幸福)。如果不肯答應,那麼大家如陷落在糞土裏(都要倒黴),不知足下以爲怎樣?」柳毅道;「我洗耳恭聽。」錢塘君道:「涇陽小龍的妻子,就是洞庭君的愛女,性情賢淑,品質美好,被九族姻親所敬重。不幸錯嫁給品行不端的人,以致蒙恥受辱,這件事現在總算了結了。今天我打算請求把她託付給你這樣有高情厚義的人作妻子,我們世代成爲親戚,使受恩的人知道她的終身應該託付給誰;懷有愛意的人向自己所愛的人表達傾訴感情。這豈不是君子善始善終的道理嗎?」柳毅態度嚴肅地站起來,猛然冷笑一聲說:「我竟不知道錢塘君會愚昧不明事理到這種地步!我起初聽說你跨九州,懷五嶽,發泄你的憤怒。又看見你斷金鎖,掣玉柱,慷慨去救人於急難,我以爲世上剛直英明果決的人,沒有誰及得上你。對觸犯自己的人,(你能)不避死亡的危險去復仇;對使自己感動的人,(你能)不惜拼着性命去報答或打抱不平。這才真是大丈夫應有的志向應循的正道,怎麼樂器演奏得正好,親朋們交談得正歡,(你)居然不顧道理,耍起威風強加於人?難道是我原來希望的嗎?如果我是遇見您在連天的洪水之中,險峻的五嶽之間,你張牙舞爪,興風作浪,要把我淹死或吃掉,我柳毅只把你當禽獸看待,死亦無恨。可是你今天你身上穿戴着衣冠,高坐談論着禮義,講盡了五常的道理,說遍了百行的要旨,即使是人世間的聖賢豪傑也有些不如你,更不必說江河中的鱗介之類了。可是你卻仗着魁梧的身軀,強悍的性情,借酒使氣,想要逼迫我,這難道是正直的行爲嗎?我的瘦小身體,確實不夠藏在大王的一鱗片甲之間,然而我敢以不佩服的心,來對抗你橫行霸道的氣焰,希望你好生思量思量。」錢塘君於是連忙向後退謝罪道:「寡人生長在深宮裏,不曾聽見過正直的言論。剛纔言語之間粗疏狂妄,冒犯高明,現在回過頭來細想,罰不當罪。希望您不要因此介意而生嫌隙纔好!」當晚又歡暢地飲宴,歡樂的情形一如既往。柳毅和錢塘君還結成了知心朋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於潛景殿,男女僕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悽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爲莫如。遂娶於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爲清流宰。晚歲好道,獨遊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爲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餘,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於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譯文: 第二天,柳毅告辭回家,洞庭君夫人又特意設宴於潛景殿爲柳毅餞行。男女僕妾都出席了宴會。夫人唏噓着對柳毅說:「小女受到您的深恩,可惜還沒有好好表達我們對您慚愧感激的心情,就這樣離別了!」又讓從涇陽歸來的龍女當筵向柳毅再拜致謝。夫人又說:「這一分別,不知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嗎?」柳毅前番雖然沒有答應錢塘君的要求,可是此刻在筵席上見到龍女,也很有些嘆悔之色。宴會完畢,柳毅辭別,宮裏所有的人無不難過。贈送給柳毅的奇珍異寶,千奇百怪,很少叫出名堂來。柳毅於是又循原來分開的水路出湖登岸,只見有十多個僕從,挑着滿載珍寶的行囊跟隨在他後面,一直陪送他到家才辭別回去。柳毅來到揚州珠寶店裏,賣掉他在龍宮所得的寶物,還沒有賣掉百分之一,已經得到超過百萬的錢財。原來淮西的富家,都自以爲比不上他。他娶了個姓張的妻室,不久,妻子就死了。又娶了個姓韓的姑娘,幾個月後,又死了。他於是把家搬到金陵。鰥居單身的柳毅常常因爲沒有妻子而感到寂寞,想再找一個新的配偶。有個媒人告訴他說:「有一位姓盧的小姐,原籍范陽,父親名叫盧浩,曾做過清流縣縣長,晚年喜歡學道,獨自布襪芒鞋,遨遊雲水,現在不知到哪裏去了。母親鄭氏前年把她嫁給清河張姓,不幸過門不久丈夫就死了。母親可憐她年紀輕輕,又聰明美麗,不忍眼睜睜地看着她寡居,想選擇一個有品德的人做她的配偶。不知道你可中意嗎?」柳毅答應了這門婚事,擇定吉日,舉行婚禮。由於男女兩家都是富貴之家,婚禮排場,極其豐盛。金陵人士沒有人不羨慕非常。婚後一個多月,有一天晚上柳毅進房,細看他的妻子,深深覺得她的面貌很像龍女,可是嬌媚豐滿,卻又比龍女勝過幾分。於是便和她談起從前傳書的事。妻子回答道:「人世間哪會有這種事情呀?」
經歲餘,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穠飾換服,召毅於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餘之於昔也?」毅曰:「夙爲姻好,何以爲憶?」妻曰:「餘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髮,以明無意。雖爲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於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於張,已而又娶於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於茲,故餘之父母乃喜餘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餘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託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僕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餘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爲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爲志尚,寧有屈於己而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爲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爲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爲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爲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譯文: 過了一年多,妻子懷了孕,柳毅更加愛重她。孩子生下滿月。到了滿月這天,妻子換了衣服,濃妝艷飾,將柳毅喚進內室,妻子含笑對柳毅道:「郎君難道想不起你我未結婚之前過去的(事情)我了嗎?」問得柳毅有點迷惑,他說:「我們兩家過去素非姻親和朋友,根本不認識,憑什麼讓我回憶一個並不存在的過去呢?」妻子笑着說道:「我確實是洞庭君的女兒。多蒙你從涇河那裏的冤苦中搭救了我。我深深銜感您的恩德,心裏立誓要報答你。後來錢塘叔父問你提親,你卻不答應,以致暌違離別,天各一方,連個消息也不通。父母想把我嫁給濯錦(注:今四川錦江)龍君的小兒子,只是我對你的心志難改,於是閉戶不出剪掉頭髮,以明我無意再嫁別人的心志。我雖然被您拋棄拒絕,自料沒有再見之期,而對你當初產生的愛慕之心,至死也不會改變。後來,父母也被我的癡情所感動,準備再次將我對你的愛情迅速表白給您知道。恰巧您屢屢婚娶,先娶了姓張的,後來又娶了姓韓的。等到張、韓兩氏相繼去世,你選擇到這裏來居住,我的父母才爲我能夠有機會實現報答您恩德的願望而喜出望外。今天我能夠侍奉君子,彼此在一起相親相愛地過一輩子,我就是死了也沒有遺恨了!」說到這裏,禁不住嗚咽得涕淚交下,又對柳毅說道:「我起初所以不對您說,是因爲知道您沒有重女色的心;現在所以告訴您,是因爲知道您有愛我之意。我只怕婦人身份地位低微,不足以永遠堅固您對我的愛情,所以想借您喜愛孩子的心情,寄託我和你共同生活白頭偕老的願望。不知道您的意思怎樣?我心裏又愁又怕,不能自寬自慰。再者,還記得您當初答應代我傳書帶信的時候,曾笑着對我說:『將來回到洞庭,希望不要避不見面。』我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您是不是心裏已經有了今天和我好合的事?後來叔父向您提親,您又堅決不答應。您是真的認爲不可以呢?還是一時之忿呢?您自己能對我說說嗎?」柳毅道:「這真好像是命中註定的一樣。我在涇河那個荒涼的地方初次見到了你,你的冤屈憔悴不堪的模樣,確實使我義憤填膺,代你不平。雖然有愛慕你之心,但是我剋制自己的感情,除了代你傳達冤苦外,其它的事情就無法去考慮了,所以說希望將來不要躲避我,不過是信口之言罷了,怎麼會真的有什麼想法呢?及至錢塘君強迫我答應婚事的時候,只因爲情理上說不過去,才激發起我的憤怒。試想我起初原是以仗義救人爲目的,豈有殺死了丈夫而娶他妻子的道理?這是第一個不可。何況我素來以堅持自己的貞操爲志向,豈有違背自己的心願而屈服於他人的道理?這是第二個不可。況且,又當賓主酬酢紛亂的時候,我只知道坦率地宣佈自己心裏要說的話,只知道照着正理去做,卻不管會不會給自己帶來禍害。可是到了臨別的那天,看見你有依戀不捨的神色,心裏也非常悔恨。終因人事情理的制約,無法接受你的一份摯情!啊!現在,你是盧家的女兒,又住在人間,就不是原來的龍女身份,因而與你結婚,就不會違揹我的初心。從今以後,我們歡歡樂樂永遠在一起,心裏就沒有一絲顧慮了。」龍女深爲感動,嬌聲啼哭,好久也止不住。過了好一會,纔對柳毅說;「您不要以爲不是人類就沒有人心,其實也是知恩圖報的。龍的壽命長達萬年,從現在開始當和您同享,水中陸上,沒有不可以去的地方。您可不要以爲這是虛妄之言。」柳毅感嘆地說:「我沒有想到娶了龍女這樣美麗的妻子,又獲得成仙得道的機會。」於是,夫妻倆一同去朝見洞庭君。到了洞庭,賓主間那一番盛大的禮節,難以細表。
後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譯文: 後來夫妻倆住在南海,前後才四十年,他們的住宅、車馬、飲食、衣物的豪華,即使是貴族達官的家庭,也不能超過。柳毅的親族也都跟着沾了光。柳毅的年齡雖然一年年增加,容貌狀態卻不見衰老,南海地方的人沒有不感到驚異的。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餘歲,莫知其跡。
譯文: 到了唐玄宗開元(公元713-741年)年間,唐明皇一心想做神仙,到處訪求有道術的人。柳毅不能安居,就和妻子一同回到洞庭,大約有十多年,無人知道他們的行蹤。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爲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綵船自山馳來,迎問於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於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嘏笑曰:「兄爲神仙,弟爲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後,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於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譯文: 到了開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在京城附近做縣令,被貶斥到東南方去,路過洞庭湖時,晴空萬裏,極目遠望,突然看到一座青山從遠處的波濤中冒出來。船家恐懼異常側身立在船邊,說道:「這裏本來沒有山,恐怕是水怪吧?」手指目視之際,山和船快要碰上了。只見一隻綵船從山那裏飛也似的過來了,有人迎問道:「這是薛嘏的船嗎?」綵船上有一個人呼喊道:「柳公恭候您呢!」薛嘏忽然想起並明白了。急命船駛到山前,手提衣襟急忙跑上山。山上有宮殿和人間的一樣,只見柳毅站在宮殿裏,前邊有樂隊,後邊擺滿了珍珠翡翠,陳設的闊氣,遠遠超過了人間。柳毅的言談更玄妙了,容顏更加年輕。走下臺階迎上前來。柳毅拉着薛嘏的手感嘆道:「我們分別才一眨眼的功夫,你的發毛已白了。」薛嘏苦笑着回答:「兄爲神仙,我是衰老的凡人,這是造化註定的,不可相比的。」柳毅聽到薛嘏這樣說,便拿出仙藥五十丸饋贈給薛嘏,說道「這種藥一丸,可增加壽命一年。活到那個歲數你再來我這裏,不要久居人間自己受苦。」歡宴結束,薛嘏於是告別辭行。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柳毅的消息了。薛嘏常常將這件事情說給別人聽。將近有四十八年,薛嘏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爲斯文。」
譯文: 隴西人李朝威敘述這件事情而嘆息道:五蟲之長,一定有它的靈性,和一般的蟲類不同,從這裏就可以看出它們的分別。人,是沒有羽毛和鱗甲的,把人類講信義的道理用來對於鱗蟲。洞庭君有涵養,正直,錢塘君行動敏捷,胸懷坦蕩,它們好的品性是有所秉承的。薛嘏時常談起柳毅做神仙的事情,加以誇獎,可是他自己並不知道怎麼樣纔可以成神仙。不過因爲他和柳毅是親戚,所以他能夠達到神仙的境界。我理解這件事情,所以寫下這篇文章。
柳毅傳。唐代。李朝威。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於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裏,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裏,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於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爲婢僕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託侍者,未卜將以爲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惟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託,又乖懇願。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爲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託,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爲之戚,乃致書囊中,因復謂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爲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齕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爲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餘到鄉,還家,乃訪友於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於波問,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止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俟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牀以珊瑚,簾以水精,鵰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爲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爲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語畢而宮門闢,景從雲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 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對曰:「然。」毅而設拜,君亦拜,命坐於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闇昧,夫子不遠千裏,將有爲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於秦。昨下第,閒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所不忍睹。毅因詰之,謂毅曰:『爲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託書於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鑑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髮,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吒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爲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繫於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僕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爲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於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於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爲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爲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後回告兄曰:「曏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裏。」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爲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以去,勿復如是。」錢塘君復再拜。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傑氣,顧驟悍慄。座客視之,毛髮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後宮中之人,咸以綃彩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後。毅笑語四顧,愧謝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於公。如可,則俱在雲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爲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爲九姻所重。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託高義,世爲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爲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嶽,泄其憤怒;復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爲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蕭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人素望哉!若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怖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曏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爲此乖問可也。」其夕,復飲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爲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於潛景殿,男女僕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情,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悽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爲莫如。遂娶於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爲清流宰。晚歲好道,獨遊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爲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餘,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於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 經歲餘,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逾月,乃穠飾換服,召毅於簾室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餘之於昔也?」毅曰:「夙爲姻好,何以爲憶?」妻曰:「餘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某。遂閉戶剪髮,以明無意。雖爲君子棄絕,分見無期。而當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憐其志,復欲馳白於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於張,已而又娶於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於茲,故餘之父母乃喜餘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餘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託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僕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餘無及也。以言『慎無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爲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爲志尚,寧有屈於己而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爲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爲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爲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爲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後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 洎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餘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爲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綵船自山馳來,迎問於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於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毛已黃。」嘏笑曰:「兄爲神仙,弟爲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後,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於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者,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爲斯文。」
唐代以科舉取士,科舉制度的選才標準是個人才能。這樣一種制度以及由此帶來的解放的社會氛圍,使得廣大士人從門閥制度和皇權威嚴的束縛中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傳奇之內容正反映了進士這個社會階層的生活和願望。例如,《柳毅傳》就是在柳毅在考試失敗落第回家途中發生。
該篇是唐代愛情小說中的上乘之作。雖然故事還沒有脫離六朝小說鬼神志怪的傳統,神怪離奇,但充滿了人間社會的清新氣息,兩人的情操和愛情即使在今天也不無教益,所以民間婦孺皆知。既富於浪漫氣氛,同時表現出的現實意義又極爲深刻。它所概括出的問題,如家庭矛盾,婦女和封建社會的矛盾,以及現實生活中所存在的其他具體矛盾,處處都和現實生活的發展、變化分不開,是具有一定進步意義的一篇作品。
李朝威(約766—820),隴西人,唐代著名傳奇作家。他的作品僅存《柳毅傳》和《柳參軍傳》兩篇。其《柳毅傳》被魯迅先生與元稹的《鶯鶯傳》相提並論。他本人也被後來的一些學者譽之爲傳奇小說的開山鼻祖。 ...
李朝威。 李朝威(約766—820),隴西人,唐代著名傳奇作家。他的作品僅存《柳毅傳》和《柳參軍傳》兩篇。其《柳毅傳》被魯迅先生與元稹的《鶯鶯傳》相提並論。他本人也被後來的一些學者譽之爲傳奇小說的開山鼻祖。
妾本南國姝,父母愛如珠。
貌豈慚明鏡,身才稱短襦。
學成採蓮唱,曉出橫塘上。
舟小復身輕,隨風兩搖盪。
歸時曲岸傍,恰見貴遊郎。
輟歌欲轉棹,花淺不堪藏。
將嗔卻成哂,相問那能隱。
雖憐郎意深,終嫌妾家近。
回首各盈盈,南湖月又生。
煙波三十裏,都是斷腸情。
江南意。明代。高啓。 妾本南國姝,父母愛如珠。貌豈慚明鏡,身才稱短襦。學成採蓮唱,曉出橫塘上。舟小復身輕,隨風兩搖盪。歸時曲岸傍,恰見貴遊郎。輟歌欲轉棹,花淺不堪藏。將嗔卻成哂,相問那能隱。雖憐郎意深,終嫌妾家近。回首各盈盈,南湖月又生。煙波三十裏,都是斷腸情。
減字木蘭花 其二 壽隱士。兩漢。佚名。 一丘一壑。野鶴孤雲隨處樂。篆帶紗巾。且與筠莊作主人。高山流水。指下風生千古意。壽慶年年。長在新秋六日前。
三月三日上忠襄墳,因之行散,得十絕句。宋代。楊萬裏。 暖轎行春底見春,遮欄春色不教親。急呼青繖小涼轎,又被春光著莫人。
層阿遞流雲,繁樹散初旭。之子送我來,我送之子復。
既上辰州船,猶聞武陵曲。江空歲雲暮,離思泫盈掬。
徵鴻落寒音,微波汎晴淥。悠悠負芳辰,耿耿企暘谷。
臨分致深情,炯若佩瓊玉。人生重天倫,朋友非外屬。
渺予尚真率,虛僞悲世俗。採採湘浦蘭,猗猗鼎城竹。
行將往從之,一浣延覽矚。
桃源縣送顏以仁回鼎城。明代。魏觀。 層阿遞流雲,繁樹散初旭。之子送我來,我送之子復。既上辰州船,猶聞武陵曲。江空歲雲暮,離思泫盈掬。徵鴻落寒音,微波汎晴淥。悠悠負芳辰,耿耿企暘谷。臨分致深情,炯若佩瓊玉。人生重天倫,朋友非外屬。渺予尚真率,虛僞悲世俗。採採湘浦蘭,猗猗鼎城竹。行將往從之,一浣延覽矚。
至後送馬西玄侍郎赴京。明代。李舜臣。 一從吹管動,陽氣物應知。河柳滋將遍,江梅爛已施。人才南就日,吾道北歸時。製作今皇志,宗儒在禮司。